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蹲点调查:揭开医托与昆山瑞金门诊部诈骗病患全过程时间:2016-12-19 “点”“摸科”“装托”“牵牛”……这些“黑话”能让你联想到什么? 近日,多位来沪看病的外省市病患向本报反映,在华山医院、五官科医院附近的轨交1号线常熟路站站厅以及多个出口处有大量“医托”盘踞。这些“医托”铆牢慕名前来就医的病患,连蒙带骗,将他们忽悠至一些小门诊部,从中赚取不义之财。 记者十一长假前后经过多日暗访发现,这个医托组织严密,成员各有分工,相互之间就是通过开头的这些“黑话”用微信联络。更夸张的是,他们竟将病患骗出上海,骗至昆山花桥的一家诊所,最终让患者花费数千元买下大量中药。记者就是循着这些“黑话”,逐渐了解这些“医托”搭讪推销、配合演戏、忽悠成功,最终将人领去门诊部的全过程。 ■“医托”忽悠患者 “摸科”:主动搭话,摸清对方啥病 根据患者提供的线索,9月28日清晨,记者来到轨交1号线常熟路站了解情况。这里距离华山医院、五官科医院较近,经过此地的来沪求医的外地患者也多,“医托”集中蹲守于此。 只见1号线站厅层出口闸机前方,三三两两站着七八个人,眼睛紧盯着出站人流。凭直觉,这些人就是“医托”。果不其然,这些人一旦看到像外地来沪的患者,便会热情主动上前搭讪询问。在出站人群中,外地患者并不难分辨,他们通常会有中老年人、背包或拎包、行色匆匆等几个特征。除了站厅层,常熟路站的1号口、2号口、3号口等出口外面,也都站着大量“医托”,粗略数了下足足有三四十人。 一位中年妇女带着儿子一出闸机,就有一名黄发女子跟了上来:“是不是来看病的?”“对,去华山医院。”“看什么科?”“眼科,孩子视网膜容易脱落。”“走,我带你去,走这边2号出口。”中年妇女提出异议,称儿子刚在手机上查询,4号出口最近。黄发女子忙劝说道:“一样的,2号口也可以到。” 母子俩只能跟着黄发女子从2号口出了站。一路上,黄发女子开始了她的推销:“我认识一个老中医,以前在同济医院看病,专门看眼睛的,现在退休了,在另一个地方,只有周一、周三开诊,今天刚好周三。以前他的挂号费要508元,现在便宜不少……”黄发女子说了半天,母子俩并不为所动。跟了几十米以后,黄发女子只能放弃。 2号出口西侧公交站旁绿化带边,一名白衬衫男子拦下一名头顶微秃的老伯。攀谈中得知,老伯患有皮肤疾病,手臂等多处长满红斑,奇痒无比,久治不愈,当天预约了华山医院一名专家就诊。白衣男子当即不屑地说:“华山医院其实就是涂点药膏开点西药,效果一般的,我认识一个瑞金医院的专家,用中药治疗皮肤病,由内而外,一个月保证好……” “装托”:多人演戏说服患者跟着走 记者发现,当黄发女子在向母子俩推销时,后方不远处,跟着另一名微胖的白纱衣中年女子。记者暗访拍照被她撞见,她质问记者:“你在干什么?”她的行为引起了记者注意,这名尾随的白纱衣女子在医托组织里扮演什么角色? 黄发女子推销不成,跟在后方的白纱衣女子很快就转身折返,赶到2号出口西侧公交站旁绿化带边的白衬衫男子处。此时,白衬衫男子刚向老伯介绍完“瑞金医院”的中医专家,而老伯也表露出兴趣。只见白纱衣女子凑上前,急切地说:“我也要去看,你把地址写给我。”原来,她的任务是尾随搭讪的人,待时机成熟上前配合装“托”。 白衬衫男子拿出纸笔,装模作样给两人画起地图,边画边强调:“坐地铁过去试试,很方便的。”看着地图,老伯仍有些迟疑。此时,又有一名挎着蓝色环保袋的黑衣女子凑上来。黑衣女子更直接,提出自己同样也深受皮肤瘙痒之苦,想当天就去就医,要求白衬衫男子告知“瑞金医院”电话,以便询问当天还有没有号。随后,当着老伯的面,白衬衫男子在手机中翻找一番,将号码报给黑衣女子。黑衣女子拨通电话,假装问了一番后,大声说“有号”,随后又对电话那头称“帮我预订两个号”。挂了电话,黑衣女子一个劲劝说老伯和她一起去这个中医专家那里试一试…… 架不住两名“病友”先后“撬边”,老伯同意试试中医的疗效。见老伯松口,黑衣女子就叫上老伯一起前往“瑞金医院”,此时刚早晨8时30分不到。 “牵牛”:兜兜转转将老伯带出上海 记者快步跟上这两个人,本以为目的地是附近的某家小诊所,没想到,“医托”最终竟将老伯带出了上海。 两人沿淮海中路向西,随后又沿着常熟路向北,从轨交7号线常熟路站6号口进站。出乎意料,进站后,黑衣女子又转了一大圈,带着老伯绕回1号线。记者觉得很奇怪,本就是从1号线的出口离开的,转身就能进站,为何绕这么大一个圈子?记者猜测,此举可能是避免与站厅层盘踞的“医托”碰面,以免令人起疑,节外生枝。 随后,两人坐上往莘庄方向的列车,徐家汇站下车换乘轨交11号线,往花桥方向去。一路上,黑衣女子一边以“病友”身份与老伯交流病情,探听老伯的情况,一边通过微信不断发送消息。当时正值上班高峰,车厢里挤满了人。为了看到聊天内容,记者挤到了“医托”身侧。 这是一个名为“天天嗨兰”的“医托”群,聊天都是以“黑话”进行。大部分内容均是“医托”们在汇报进展,并接受任务分配。黑衣女子在群中这样描述自己的进展:“我牵这老鬼”“我牵点去瑞金”“到上海西站”…… 从有限的对话中,记者看到有代号为“贵妃”“老杨”“东东”“兰头”“赵美”“邹”“玉连”等多名医托。他们称呼忽悠对象为“点”,“摸科”“装托”“牵牛”则分别指搭讪推销、配合演戏、忽悠成功,将人领去医院的全过程。 老伯最终被带到了哪儿?在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轨交后,两人在轨交11号线兆丰路站下车,而这里已是昆山花桥的地界。 ■门诊部“狠宰”病患 所谓“瑞金医院”,就是私人门诊部 一路上,记者留意到,医托们不时在群里“更新”病患的信息:如“肺肿瘤没有做手术,准备回家”“浙江人,下午3时高铁回家”等。显然,这些信息是提供给“医院”,方便进行有针对性的“诊疗”。 兆丰路站出站后,黑衣女子领着老伯快步向西,随后沿曹新路向北。快到目的地了,黑衣女子开始给老伯打起“预防针”:“花几千块无所谓的,关键要能看好”“听说中药一吃就要一个疗程,一个疗程一个月”……很快,两人抵达曹新路170号,一家名为“昆山瑞金门诊部”的地方。所谓的“瑞金医院”,原来就是这里! 门诊部门口,几名白大褂站着,上前迎接“医托”和老伯。当天上午9时45分,两人进去后,记者躲在一旁观察。这个门诊部门面不大,标牌下方,LED屏幕上不断滚动字幕,宣称该门诊部“名医汇聚”:有妇科、外科、男性科、中医科、内科等专家特色诊室,坐镇的是毕业于各地医科大学的专家、副主任医师蔡某、冯某、邵某等。记者留意到,整条字幕中,该门诊部均自称为“瑞金医院”。 记者佯称咨询就医信息,走进门诊部。底楼大厅,右侧是药房,左侧墙面张贴了一张价格牌。牌子上罗列了一些药品价格,大部分是中成药,看起来和一般医院的价格差不多。前往两楼的楼梯旁,贴有一块“昆山市医疗服务卫生监督信息公示栏”,上方有医院工作人员的照片。楼梯上去就是诊室。见记者在大厅转悠,两名白大褂很快迎了上来。记者询问能否带家人过来看病,对方反问记者:“谁介绍你来的?”记者答不上来,两名白大褂便连说“这里不看的”,勿忙将记者赶走。 在昆山市卫计委网站上,记者查询得知,该门诊部属于“社会办医疗机构”。 进去兜一圈,基本得花掉3000多元 病患被“医托”大费周折送来这里,少不了挨“宰”。此前来的路上,记者在“医托”微信群中,曾看到一名医托汇报的战果:“老杨点3300,我点3500。”怎样的治疗要花去3000余元? 那天上午10时33分,黑衣女子一脸满足走出门诊部,径直往轨交方向走去。记者看到,此时老伯正在药房窗口等着领药。10多分钟后,老伯提着一包药,也走出门诊部。记者本想上前询问究竟花了多少钱,可没想到“白大褂”直接将老伯塞进一辆牌照为“苏E721NT”的面包车,扬长而去。 为接触到患者,9月29日、30日,记者租了一辆车,蹲守在诊所对面。待患者出了诊所,上了车,记者再一路跟上。9月29日上午,记者成功跟上诊所一辆牌照为“豫EWN767”的小车,该车上坐着一对外地来沪看病的中年夫妇。离开诊所后,该车一路将夫妻俩送到轨交11号线安亭站。事实上,距离诊所最近的是“兆丰路站”。为何舍近求远?事后记者从一名知情人士口中得知,此举是为了让患者不明就里,认为自己始终在上海。 在安亭站前方,记者拦下这对夫妻。丈夫告诉记者,来沪是为了治疗妻子的“不宁腿综合征”。夫妻俩原本预约了第一人民医院的吴云成医生,但在四川北路轨交站被“医托”截获,随后被带来“瑞金门诊部”中医治疗。两人说治疗过程云山雾罩:“专家”既未详细分析病情,全程也没有看到药方,连病历最后也没给患者。医生只让他买下30包“活血安神”的中药,每天吃一包,总价3000余元。由于身上钱没带够,两人最终掏光2018元,买了21包。 记者随后咨询了申城的一些中医院。据了解,“活血安神”方一般以白芍、甘草、木瓜、当归等中药为主,一帖药通常二三十元即可;即便用上藏红花等名贵中药,也不过五六十元。 打击“医托”应从门诊部下手 10月9日一早,记者再次来到轨交1号线常熟路站,发现“医托”依旧猖獗。在几个出口中,1号口的“医托”最多。附近一名保洁工人说,这些“医托”一般要蹲守到上午11时才散去。 记者此前在门诊部前调查的几天中,发现被“医托”骗来的患者大多经济拮据。一名带着妻子来沪看病的小伙子,被医托骗来这里后,由于身上仅有1400元,3300元的中药费用支付不起,不得不在门诊部门口哀求亲戚朋友给他打钱。甚至,连肿瘤无法手术的患者,“医托”都不放过,毫无怜悯之心和道德底线。 不少患者发觉被“医托”坑骗后,向上海“12345”举报投诉,希望对这些猖獗的“医托”进行打击。但记者在“12345”看到,这些举报大多没有下文。多条“关于常熟路轨交站医托”的举报,转至市卫计委后,卫计委认为打击“医托”诈骗的主要职责在公安部门,将工单退回;但转至公安部门后,却因为“医托”活跃区域涉及轨交公安和属地公安两个部门,得不到有效处理。另外,由于“医托”流动性强,往往出现公安来、“医托”散的现象,难以根治。据一名保洁工说,去年年底时,属地街道曾派人驻守,“医托”现象大有改善。但随着人员撤离,“医托”又死灰复燃。 据胡女士反映,她在嘉定区中心医院就诊时,也遇上一名自称为“玉萍”的医托,最终同样被带到这家昆山瑞金门诊部。可见,该门诊部在上海多家医院以及医院的附近均安排有“医托”。 治疗不宁腿综合征的夫妻俩曾告诉记者,对于被“医托”骗,两人心里多少明白一点。但治病心切,只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,“多花点钱没关系,能把毛病看好最关键。” 一名在瑞金门诊部附近拉客多年的“黑车”司机说,这个门诊部靠“医托”拉客至少已3年。以前,他曾多次送就诊结束的病人前往地铁站,也侧面了解过门诊部的套路。他说,这个门诊部其实就是利用患者“病急乱投医”的心态。外地来沪就医的患者,大多心情焦虑,“医托”和门诊部给了点希望,患者很容易“上钩”。他常看到有人提了药回来吵,称配的中药没有疗效。 能否通过整治门诊部这一源头治理“医托”?10月9日,记者致电昆山市卫计委。信访办一名工作人员听完描述后表示,卫生部门只能监管民营机构的医疗业务,查看诊疗行为是否规范。昆山卫计委表示,对于记者反馈的不开发票、扣押门诊病历等行为将予以调查;但对于药价虚高、与“医托”勾结等问题,需与物价、公安等部门沟通。希望上海、昆山双管齐下,打击“医托”和黑心门诊部。 记者手记 “医托”为何如此猖獗 坑人的“医托”由来已久,但记者暗访多日的所见所闻依然令人震惊。 这个活跃在申城的医托群体数量之庞大、分工之细致、手段之高明,均超出记者预料。面对如此“强大”的“医托”,受害者防不胜防。 这些“医托”可恨至极,他们欺骗的往往是急需治疗的患者,骗走的是他们省吃俭用凑出来的救命钱。那些患者慕名来上海求医,期望得到更好的治疗。可在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里,他们却被骗得云里雾里,康复的希望就此断送。 治理这些“医托”,记者首先想到的办法无非是让相关部门加强监管、加强打击力度。记者翻阅了申城以往的有关“医托”相关报道,也看到一波波的整治。但这些整治多立足于运动式治理,行动一来,声势浩大,各部门均投入较大的力量,短时间内也确实能取得明显成效。但风头一过,往往缺乏持续性的常态监管。 我们现在的常态监管是个什么样?记者在“12345”翻阅众多关于“医托”的投诉,下方回复仅有寥寥数语。患者举报嘉定区某医院妇科存在“医托”,卫生部门调查后回复“现场查看,未发现医托”,可记者在昆山瑞金门诊部的门口看到,一名工作人员驾驶的车辆上,就挂着该医院的停车证;患者举报地铁站出口处医托活跃,基层执法部门却在回复中深究“楼梯下来是我管,楼梯上去就不是我管了”……固然,整治“医托”有一定难度,但在这样的常态监管下,“医托”猖獗也就见怪不怪了。 另一方面,与“医托”互相勾结的医疗机构,是外地一家有资质的医疗机构,正规机构的身份让“医托”行为更具隐蔽性。而“医托”之所以如此积极地在上海各大医院周边拉人,根源也正在于与之紧密合作的这家医疗机构难以受到严厉惩处。记者与昆山卫生部门联系时,对方坦言对该门诊部存在与“医托”勾结一事,也接到过不少投诉,可查处“医托”一事,确实难度很大。在记者看来,这其中可能有现行法规约束失之宽松的缘故,但也有行政权力懈怠之因。 可见,若想彻底铲除“医托”,还外地来沪求医的病患一个健康、正常的医疗环境,上海这边该抓的要抓、该查的要查、该管的要管,还应排摸出“医托”活跃的区域,强化常态化管理,并辅之以提醒等多种手段,加强宣传;而昆山这头,更应铲除“医托”寄生的土壤,改变这一扭曲的医疗生态。 能不能对涉“医托”的医疗机构实行“一票否决”?让相关医疗机构直接出局?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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